春山长明

◆第四赛季夏休期，嘉世去霸图打了场友谊赛

白瓷碗，南瓜粥，枸杞鲜红，南瓜软烂，咕噜咕噜冒着泡，勺子轻轻一刮，就是一层热气腾腾的米糊。

早餐时，张新杰照旧独占一张长桌，他吃饭是一种规矩，喝粥又是另一种，碗摆正，一勺子只盛到三分之二，吃三勺夹一筷子小菜，从头到尾，一丝不乱，标准的像工厂流水线。

他今年才加入霸图战队，年纪也小，但是霸图上下，无一不对他独树一帜的生活习惯如雷贯耳。

第四赛季尚未结束，便有不少专栏作家将其形容为群星璀璨的一代，黄少天，喻文州，苏沐橙，肖时钦……风格独特的顶尖选手接二连三涌现，然而这样一群人，却纷纷在最佳新人的争夺中输给了作为牧师的张新杰。

许多玩家在尘埃落地后再回望这一选择，不由对联盟的远见卓识佩服的五体投地，这风评逆转的理由不外乎两个，一是霸图摘冠，张新杰功不可没，牧师兼战术大师的双重定位，一举铺平了霸图通往冠军的道路，二则是这个冠军的分量非比寻常。

有好事者在霸图夺冠那天，发文宣称霸图今夜所得到的是全联盟最有价值的一个冠军，因为这世界上也许会有第二个王朝，但决不会有第二个三连冠的斗神叶秋，成神者无数，弑神者唯其一人。

这位文青楼主在一小时内被暴躁的嘉世老哥爆破了一千楼。

总而言之，一时间，张新杰风光无两，他还不到二十岁，出道夺冠，还是从叶秋手里摘走的冠冕，何等的前途无量。难免有人动歪心思，食堂一开饭，便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下，一句打好腹稿的话刚在舌尖上打了个转，交情还没开始攀，张新杰抬头瞟他一眼，淡淡道，先吃饭，有什么吃完之后再说。

简直一股寒风当头打了个趔趄。

三番五次，再没人不识相。这张新杰活的就像时钟，一圈一圈，滴滴答答，今天和明天相差无几，后天和今天如出一辙，怎么吃饭，几点睡觉，哪个时刻该干什么事，都在表盘上标的清清楚楚，哪怕下一刻世界毁灭，也不能影响他按着自己的规矩把分针往前走一格。

张新杰夹了筷小菜，食堂门口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。

说话的人有两个，一个霸图股肱之臣韩文清，另一个却是霸图的心腹大患，叶秋。

八月末，太阳还没升起来，却已经有些热，食堂的玻璃反着一小片白光，晃的叶秋眉目不清，声音是高兴的，尾音挑的轻快，像飘飘的鸽子，可是又很隐隐约约，断断续续，好似一壶水打翻在绒布地毯上，浸透了，沉甸甸的，一滴水也溢不出，重的人心慌。

叶修若有所感，回头，玻璃门后一片乌压压的人头。

韩文清问：“怎么了？”

“没，”叶修说，“那就这样吧，今天晚上一起吃个饭，明天我们队就回H市了。”

韩文清点头，转身去通知经理，叶修仰起头眯眼看了眼白云后斜斜的红日，悠悠朝霸图训练室走去。

保安大哥远远瞅见了这霸图粉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王，虎背熊腰的Q市爷们儿从值班室探出身，笑容满面的朝他打了个招呼：“叶队，这么早啊，吃了没？”

“李哥也早啊。”叶修也笑呵呵的对他招招手。

今年嘉世被断了连冠，一夜变天，神之领域血流成河，官方论坛更是一晚上翻了百页，分锅的，轮战力的，翻旧账的，还有赢了比赛输了女友的霸图男粉来情感求助的，眼花缭乱，最夸张的帖子是霸图粉开的roll楼，标题起的极其浮夸，屠神之夜四个字震撼人心，天还不亮回帖过万，点进去一看，前十页满目血红，发言id尽数阵亡，对线强度之高，pvp方向之全面，实在让人心生敬仰。

霸图经理借这股东风朝嘉世下了请帖，嘉世也大气，二话不说全队赴约，以队长叶秋为首，一群人在霸图混吃混喝游山玩水，一眨眼就是半个月。

友谊赛早已结束，前几天商业直播，后几天则是关上摄像头两个俱乐部自己玩，霸图和嘉世是联盟最早的几支战队，都是从网游里面拉起来的队伍，许多队员都相识颇久，朋友或许说不上，却也当的起一句损友，干死叶秋这种凶残的战队文化就是网游里一脉相承下来的。

这几天，叶修深陷敌阵，以一己之力吸引全部火力，被跃跃欲试的霸图选手前仆后继轮了不知道多少遍。

虽然从结果来说，革命遥遥无期，各位好汉仍需努力。

他乘电梯上了三楼，正值夏休期，友谊赛也不属于正规工作日，除了个别自我要求严格的，很少有年轻人会自觉重复枯燥的训练。

不过叶修知道，有个人肯定在。

推门进去，张新杰果然坐在往常的座位上，训练软件开着，人却没动静，叶修一愣，走近一看，小牧师脸色发白，满头冷汗，呼吸很慢，喘息声却极重，手掌紧紧按着腹部，微微弓着腰。

叶修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：“怎么，胃疼，你有这个毛病？”

“不是，”张新杰似乎才意识到有人来了，镜片后眼珠转过来，往叶修脸上一晃，又飞快挪开，“最近几天都不太舒服……可能今天早上吃饭太急了。”

“你也会吃饭太急？”叶修惊奇，“看过医生没？”

张新杰深深吐了口气：“医生说没什么问题，要注意生活习惯。”

叶修差点笑出声：“你这找的什么医生啊，你还需要注意生活习惯？”

他一边说，一边麻溜的从苏沐橙的座位提起一个小包，摸出个白色小瓶，倒了两片药出来。

“沐橙的消食片，美容养颜，促进消化，不知道有没有效。”他转动瓶身，给张新杰看商标说明，还随口模仿了一句广告词。

张新杰没理他，手伸到一半，忽然僵住，眉头拧起，好像被人猛地冲着腹部打了一拳，叶修看着不忍心，上前半步：“张嘴。”

张新杰抬起眼皮，从下往上看了叶修一眼，叶修落落大方的一挑眉，好像在催他赶紧的，张新杰眼皮一颤，沉默片刻，没让叶修喂，飞快的从他手指上叼走小圆片，喉结滚动，干脆的吞下去。

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，几个呼吸后，胃部疼痛当真有所缓解，张新杰缓缓调整呼吸，叶修就偏着头，若有所思的看着他。

张新杰问：“看什么？”

叶修说：“哦，没事，你训练吧，我给沐橙把包送过去。”

叶修那一刻内心的真实想法是：

这小孩儿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啊？

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天上，叶修离开训练室走了没几步就停下来，手臂搭在栏杆上，金属微微发烫，他没留意，摸出一根烟，点上，漫无边际的神游起来。

如果以职业选手的角度来看，张新杰是个难以应付的对手，专精防御的战术风格相当难缠。虽然战术风格和霸图水土不服，不过性格上却毫无疑问是天生的霸图人。

要是以叶修自个儿的标准来判断，那就是。

不太好玩。

还没韩文清好玩呢。

要是光不太好玩也就算了，这两天张新杰越来越莫名其妙，叶修已经无数次后背一凉，他不回头都知道又是张新杰。

这不是叶修熟悉的那些崇拜，好奇，或者怀疑的眼神，他琢磨片刻，很觉得这位小朋友瞅着他的眼神跟手术刀似的，凉的透彻，还特别执着，分分钟用目光把他剥皮拆骨，拆的七零八落，无比渗人。

我就来你们队打个友谊赛，至于这么大仇吗？

他刚到霸图时，张新杰真不是现在这样的，很正常的从座位上走过来，很有礼貌的叫他叶秋前辈，那规矩正式的程度让叶修都有点受宠若惊。他做梦都没想过霸图对他能有这待遇呢。

这么认真礼貌，还尊重前辈的张新杰……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？

叶修盯着指间烟，蹙起眉，这么一想还真有点印象，好像是，那天他和老韩在竞技场……

五局三胜，界面弹出荣耀那一刻，叶修长舒一口气，全神贯注后猛地松懈下来，身体微微有点疲劳，然而心情相当愉快，他推开椅子站起来，准备活动活动顺便抽根烟，回头一看，差点把半盒烟丢过去。

霸图的新人牧师就立在他身后，不知道站了多久，目光从镜片后透过来，凉的像一把冰做的刀。

叶修得是心理素质好，当时还在心里吐槽一句，要是大半夜见到这么张脸，他绝对会以为霸图终于决定物理毁灭他了。

“小张？”叶修叫了一句。

张新杰没理他。

叶修摸烟，掏出打火机，咔擦一声，张新杰如梦初醒的看了他一眼，眼神一闪，神情一瞬间几乎有些惶然，嘴唇动了动，叶修留心听，听见他说：“……这个训练室禁烟。”

“……哦。”叶修干巴巴的回答，把烟和打火机都放回兜里。

张新杰好像真是从那时起就变了个样，看上去和往日没什么区别，可是叶修很明显感觉到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，叶修最初还以为这是有什么话想和他说，因此一次组队下副本结束后，他特意慢了几步，留了几分钟和张新杰独处。

自然无事发生。

叶修后来也半开玩笑的想，张新杰难不成是初次目睹队长被暴打，深感人生幻灭，遂对罪魁祸首产生殴之而后快的心情？

那可真不妙，张新杰看着文质彬彬，实际上锻炼方面风雨无阻，身体素质相当过硬，真要真人pk，形势未免过于严峻了。

焦黄的火星明灭，一根烟燃尽，差点烧到手指，叶修回过神，弹了弹烟灰，没心没肺的决定，让这件事随风去吧，反正明天就回去了。

晚上吃过饭，一群人往ktv去，职业选手要少喝酒，不过滴酒不沾也不至于，Q市爷们儿更没有不喝酒的，所以到了包厢，一群人闹哄哄的唱歌，起哄，等叶修注意到的时候，整个包厢只有张新杰还规矩坐着。

叶修左看右看，在张新杰身边的空位上坐下，摸出烟：“介意吗？”

他重复了一遍，张新杰还是没有回答，叶修惊讶的借着灯光打量一番，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，过了两秒，张新杰才迟缓的转动眼珠，镜片后的一双眼睛依然冷静，但是他至少花了半分钟才把目光准确落到叶修的脸上。

“喝了多少？”叶修问。

张新杰比了个手势，叶修没看懂，不过他总算看出来张新杰确实醉了。

张新杰这样的人，不太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啊，怎么会醉成这样。

“你这几天不是身体状况不太好吗，还要喝酒，医生让你注意生活习惯啊。”

叶修烟都抽出来了，也不放回去，就在指间来来回回的玩，他手指修长匀称，瞧着穿花蝴蝶般，极其赏心悦目。

张新杰盯着他的手怔怔发了会儿呆，忽然开口：“不止这样，我那天没说全。除了生活习惯，医生还建议我注意心理调节。”

“嗯？”叶修心说你需要吗，你心理素质还需要调节？话说没看出来你是一醉酒就要和人唠嗑的类型啊，得亏今天是我，碰上别人不得把信用卡密码都给你套出来。

“他说的对。”张新杰没留意叶修兴致盎然的表情，转过脸直视前方，严肃的好像面前不是一群大老爷们儿在瞎胡闹而是卫星发射现场。他好像很不想看到叶修的脸。

“我也觉得……有些事，一瞬间就发生了，可是却不能一瞬间就结束。”

叶修没懂他在说什么，醉酒的人果然是没有理智的，哪怕是看上去完全清醒的张新杰也没有什么逻辑可言。不过张新杰心里显然有事，他稍稍坐正，准备充当醉酒后辈的垃圾桶。 

张新杰再开口却忽然换了个话题。

他开始谈论荣耀，说他看过多少次一叶之秋的比赛，费了多少心血去研究去学习，说他对叶秋战术的理解，说的很流畅，又很执拗，可是话题跳跃的没有一点道理，一会儿是第一赛季，一会儿是在霸图的友谊赛，颠三倒四的，不知道到底想说什么。

叶修心想你还想朝我要个签名怎么的，一边问：“所以呢，你想说什么？”

“……我没想好，”过了几秒，张新杰摇摇头，他脊背挺直，双手握拳，放在膝上，身体微微前倾，语气肃穆而郑重，“想好了也不能告诉你，不能让你知道。”

叶修憋笑憋的差点岔气。

行吧，还是挺可爱的小朋友，挺好玩的。叶修默默在心里修正了张新杰的定位。

一群人闹到大半夜，苏沐橙是姑娘，早就打车回去了，叶修指挥着一群醉鬼和玩嗨了的家伙分批上出租车，回头一看，霸图那边也差不多，路灯底下，韩文清尽职尽责提溜着人，一个个塞进车里。

“醉鬼真麻烦，嘉世总有一天要全队禁酒。”叶修不由得感叹。

韩文清关上车门，和司机打完招呼，瞥他一眼：“你好意思说别人？你比谁都麻烦。”

“我？”叶修一指自己，压根不信，“我还不知道我啊，一醉就直接睡了，哪儿麻烦了？”

韩文清懒得理他。

第一赛季嘉世击败了皇风那天，其他战队不少人都到了现场，叶修索性大手一挥，一起闹一场。

韩文清也在其列，他酒量好，人也定的住，满包厢群魔乱舞，他摸到叶修身边：“发什么呆呢，你们队一会儿怎么回去？”

叶修靠着扶手，低垂着头，像是在打盹儿。

这种环境怎么睡得着，韩文清拍了拍他的肩，叶修没动静，韩文清不耐烦起来，直接上手，把这人的脸抬起来。

叶修脸小，韩文清一只手能托起一半，这是真的醉了，脸红红的，眼睛很亮，又笼着一层水气，他困惑的望着韩文清，又缓缓垂下眼帘，好像要再次睡过去似的，轻轻蹭了蹭韩文清的掌心。

韩文清像被扎了一下，猛地甩开手。

叶修还保持着刚刚的动作，歪着头，疑惑的眼神，似乎不明白那只温暖的手为什么不见了。

灯光底下，他的眼珠泛着淡淡的金色，像金色眼睛的黑猫，毫无防备，又乖又温顺。

韩文清每次想起来就浑身不自在，他心里烦躁不爽，可是那又说不出为什么，好像心口被刀子平白刮了一道，他伸手却不是为了报复，而是要拉一拉这人的手，免得他也被刀锋割伤。这简直莫名其妙。

夜风呼啦啦的刮，一阵压过一阵，法国梧桐在月色里被染的透亮，晃着满树的银铃铛。

“下赛季等着瞧。”叶修吐出一口烟，隔着一层袅袅白烟，他的眼睛又亮又神气，里头有种丝毫未变的东西，根深蒂固的，一晃眼好像还是四五年前那个人。

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，韩文清后颈有点发麻，掌心微微出汗，他把心底那点作乱的东西强自压下去，说：“少废话，场上见。”

“……场上见！”

叶修模仿的惟妙惟肖，韩文清忍不住瞪他一眼，叶修耸耸肩，若无其事的转过头。

一辆出租车缓缓停在他们身前，叶修看韩文清，韩文清说：“你先走。”

“行，那我也不客气了。”叶修掐了烟，俯身钻进副驾座。

车子往前行了几米，忽然倒回来，窗子摇下，叶修探出头，招招手，对韩文清说：“我差点忘了，你回去提醒一下张新杰，少喝酒。你也少喝。”

韩文清没多问，点头应下。

叶修歪着头瞅着他，不声不响的，韩文清最看不得他这样，眼睛里盛着笑，像翡翠碟子里养着一轮幽幽的月亮。有时候他觉得叶秋浑身上下生的最好的是那双手，有时又觉得分明是这对眼睛。他从没在别人那里见到过这样的眼睛。

叶修走后，韩文清上了另一辆车，他心里还念念不忘刚才，叶秋在笑什么？一边想，一边系安全带，不经意看见后视镜，他猛地一怔——

镜子里笑着的那个人，不正是他自己吗？

end

某位女士的点文，虽然写了一万年，虽然好像并没有写出当时的梗，虽然既不酸爽也不沙雕，虽然并不怎么有趣……就意念艾特一下叭（挺胸抬头.jpg